种族清洗是“民主”的阴暗面吗?
《民主的阴暗面:解释种族清洗》,[美]迈克尔·曼著,严春松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 为了更好地阅读迈克尔·曼的《民主的阴暗面:解释种族清洗》,首先需要指出一个中国人不太熟悉的理论背景。一般而言,我们会把迈克尔·曼的这样一种宏大的社会理论建构,放低到社会学理论的角度来对待。这是一种知识上的误解。就社会理论和社会学理论来讲,区别是非常巨大的,社会理论是要解释一个重要的现代性事件,是从近代以来脱离开被国家通吃的权力领域,产生的那个社会权力领域。对这个社会权力进行总体性的解释,构成社会理论的主旨。社会理论在西方非常发达。但在中国,自晚清以来,国家与社会的分离非常困难。因而,中国人没有对接西方社会理论的知识传统,也没有相关对接的知识准备。我们不了解,一个完整的解释社会兴起及运作的理论,究竟跟我们的现实有什么关联。 翻看迈克尔·曼的这本书,可以看到出版者提到另一个重要的社会理论家:马克斯·韦伯。在中国我们只把他当社会学家来对待,其实是降低了他的档次。马克斯·韦伯实际上也是致力于解释整个现代社会的兴起及其运作的著名社会理论家。同属德国人,卡尔·马克思致力于摧毁现代社会而重建一个完美社会,他也是个社会理论家,或者可以叫作反社会理论家;马克斯·韦伯则是志在为现代社会的正当性做辩护的一个系统思想家。马克斯·韦伯以后,美国人成为他思想的传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帕森斯。他把社会理论变成了社会学理论,尤其变成实证的社会问题研究,日益进入社会学的专业领域。这让人们几乎忘记了现代社会的兴起、运行和状态是随时需要解释和辩护的。 迈克尔·曼立志要重建现代社会理论,他的代表作是四卷本的大部头,名曰《社会权力的来源》,那就是一部专门解释social power、而不是解释social rights的鸿篇巨制。曼的现代社会理论,着重解释四种社会权力,即所谓意识形态权力、经济权力、政治权力和军事权力及其不同社会作用,阐述这些权力形态对现代社会和国家发生了多么重大的作用。正是以这样的解释框架奠基,曼在《民主的阴暗面》中就有了一个牢靠的理论解释基础。 如果大家翻过这本书,可以看到作者随时随地在征引他的另一本书《法西斯主义者》,这本书也应该译成中文,对人们理解《民主的阴暗面》一定会有所帮助。对中国来说,也许法西斯主义是什么,我们都没搞清楚。因为我们历来把法西斯主义很悲摧地等同于奥斯威辛集中营。这肯定搞错了——这是被法西斯的表面暴行所震撼,而没有了解它的深层理论所指,因此放掉了法西斯可能卷土重来的理论“大鱼”。我自己参与过一套西方政治理论译丛的编辑活动,并强烈建议过,中国应该出版一本法西斯主义批判读本,以便我们辨别什么是法西斯主义,什么不是法西斯主义。正是通过清算法西斯主义的暴行,迈克尔·曼决定对最重大、最触目惊心的现代事件,也就是种族清洗,做一个系统的研究。 《民主的阴暗面》这本书,放在汉语情境里来读,首先我们会感觉到比较切近最近两年中国的思想氛围,就是一说民主,简直就等同于糟糕。我们批判起民主来非常热闹,正好这本书一出来,我跟策划编辑开玩笑,你们替民主的批判者提供了弹药——因为这本书名叫《民主的阴暗面》,以民主来解释种族清洗。这使大多数赞同民主的评论家,发表对这本书评论的时候,都严厉批评其文不对题。 我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赞同民主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批评这本书呢?说老实话,我抽出将近半个月时间很难得地把这本书读完了,我原来准备粗读一下即放下,但后来因为怕误导对这本书的评论,才花工夫读完这本近800页的厚书。 我相信,说这本书文不对题是有所误解的。大概这是因为,我们对社会理论的系统解释指向,即它在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背后探讨更深层的社会构成问题的著述旨趣掉以轻心了。在大多数赞同民主的批评家批评这本书的情况下,我想先为这本书做一个辩护,我相信它是名副其实的。作者想要力图解释的是,为什么种族清洗一定要在民主的主题下才能解释清楚。 具体说来,理解这一著述宗旨,需要强调两个大的时代背景。第一,托克维尔以来,政治思想家们宣布人类的政治生活已经进入了大众民主时代。他的《论美国的民主》,就是这种宣告的代表作。尽管这部著作切中了大众民主时代来到之后,人类政治生活要面对的最大难题,即怎么用自由为民主消毒。王岐山曾经推荐该作者的另一本书《旧制度与大革命》。其实好多读者误解了后一本书,以为法国发生大革命,不是因为腐败问题,也不是因为民主问题,而是因为误打误撞的改革,将国家推向了革命的灾难之中。因此,书中关于最危险的政权是那些开始改革的保守政权,这一名句广泛流传。其实,引发大革命最根本的原因,真真是法国人民的民主平等诉求,也就是权利诉求,远远超过了他们对自由捍卫的热情。中国人也有这样的倾向,人们要求民主权利,但是对自由毫无热情。总的说来,托克维尔作为一个贵族,他对民主是天生反感的,但他敏锐地发现人类进入了一个大众民主时代。因为现代民族国家的兴起,各民族要建立自己的主权国家,它也就伴随民主而来。民族要建立民主,必须以民族内部成员的民主作为前提。因为作为一个共同体,比如说我们中华民族要建立民主,这个民主谁来主?当然不是帝王来主,而是我们成员来主,这是我们形成一个nation(民族)的自然基础和政治根底。 第二个问题随之而来。在民主兴起之际,此前在居住、文化、语言上并没有判然有别的杂居族群,现在需要划分出清楚的界限,以便清楚判明民族成员实行内部民主的主体资格。大众民主时代的到来,人类需要形成各种具有主权政治建构的民主政治体,才能建构起现代的民族—民主国家机制。试问民主何以形成?正是在民族的形成中潜藏着答案。这就是迈克尔·曼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因而,这一点可以说是对他论点的最大支持。可是迈克尔·曼的陈述方略有问题。我把这本书看完后,仅看到两处,作者提到了我所说的这一核心思想,就是民主建构需要以民族建构作为前提。这样,该书的著述主旨就似乎被汪洋大海一样的文字淹没了。其实,他的解释核心和支撑点应当在这里,可惜他本人不是特别清楚,这让我这个政治理论学者又一次表示对社会理论家的不解。曼写这么宏大的作品,却不明白他真正应该把问题的焦点落在哪里,只是一笔带过,而且一笔带过的时候他还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以民主来解释种族清洗的时候就是这么个理由。他仅仅是把应是这一本书的核心命题,当作一个桥梁、中介,一下子便跳将过去。然后处处在要求民主对种族清洗负责,并就此将种族清洗命名为民主的阴暗面。难怪人们认为他牵强附会了。这里我替迈克尔·曼发挥一下。我觉得从上述两个宏观旨趣上来看,曼的命题完全能成立。 具体来看,迈克尔·曼这本书起码有四点是值得欣赏的:第一,他的视角之独特,是一般社会理论家想不到的。因为大众民主时代的到来和民族结构下民主的建构,理论家们对之所做的辩护,显然多过批评。迈克尔·曼选择了与主流理论家完全不同的姿态。他强调指出,从有机民族的建构迈向民主政体的建构,这之间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大家可能没意识到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放到中国来说,就是中国要真正迈向民主,也首先会遭遇一个中华民族建构的问题。按照迈克尔·曼的说法,中国因此也可能会面临一个种族清洗的危险。因为民族的建构并不是自然而然、轻而易举成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建构起来之后,以阶级性遮蔽种族性,正是国家尚能正常运转的一个理论营构。这也是迈克尔·曼解释种族清洗的一个核心理念。他强调,一个政治民族的建构,实际上需要多数论和有机论两个支持条件。从古希腊的民族建构延续到近代开张,为什么存在民族屠杀,但是没有恶化到种族清洗的地步呢?原因就在于,古希腊民族的建构基本上没有遇到太多的种族挑战,它就是一个单一种族,因此不需要去清洗。古希腊的民主政体仅仅需要多数无资格争议的成员同意,就行之有效了。 但原初民族进入现代民族建构之后,一个最大的麻烦就出现了:族群的杂居性越来越强,政治体成员资格的辨认成了问题。在一个民族国家兴起之际,要催生政治民族,才能建立自决的政治国家,这就开始伴随种族清洗。就此而言,我们中国人对民主的想象实在偏简单了。而且长期以来,我们以阶级身份把民族身份完全掩盖住,一旦我们走出阶级化的马克思主义,需要把民族之间、尤其是对有政治体建构经验的民族之间的关系,理顺为一个建构民主国家的政治民族,也就是整合性的中华民族,谈何容易?大家只要看看新疆就会知道,哈萨克和维吾尔人政治行动模式就大不一样:维吾尔族人具有强烈的政治诉求,而哈萨克族人的政治诉求相形淡然一些。西藏有长期政教合一的政治经验,他们无法淡忘自己建构类似于国家的政治体的建构经验。这就是政治史在干扰现代政治民族的建构。一家人在一起,还出现兄弟阋墙,何况一些族群有自己建构政治体的长期历史经验。鉴于迈克尔·曼抓住了这样一个独特视角,说这本书是经典著作,也许太夸张,但它确实是本值得重视的著作。 第二,我觉得值得辩护的,是它的视野之广阔。中国人研究民族问题也好,研究民主问题也好,较为缺乏广阔的视野,而这本书的世界性、全球化视野令人赞叹。可惜中国的内容太少了一点,只是在分析波尔布特的时候提到一下。迈克尔·曼说波尔布特学的是苏联,这是明显的误判。波尔布特的老师就是毛泽东,他在该国屠杀最严重的时候到访北京,毛泽东当面给他以巨大的鼓励!这当然不意味着毛鼓励他进行种族清洗。种族清洗只是“民主柬埔寨”政治行动的一部分内容,它主要实行的是阶级清洗:试图建立一个无产阶级的阶级专政国家,必然与建立一个民主国家所需的政治民族一样,都需要清洗,要纯化队伍,一个有机社会的建构才足以成事,民族的无机建构意味着一盘散沙。只有在所有成员都不起疑心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唯有通过清洗,才足以让成员相互认同、克尽国家忠诚。这个分析,有点冷酷无情,因为它把清洗变成了一种超出爱恨的超然对象了。然而越冷酷无情的分析,可能越切中核心问题。 迈克尔·曼相对可靠地解释了一些什么问题?首先是何以在古代政治制度之下有种族屠杀而没有种族清洗。种族清洗确定无疑是一个现代性事件,这是作者举出的令世人瞩目的六大案例所证明的。这一视域之广,是中国人研究相关问题要学习的。我们自1840年挨打之后,基本上就眼盯中国,不大看周边的国家怎么样、人家的态度如何。一切思考,都是以我为主,营构出一种自己致力说服自己的封闭话语。这不能怪中国人不行。近代以来,国家一直处在封闭的状态,人们的思维没有打开,不像迈克尔·曼这样,在古今中外的大视野当中来解释问题。他这一本书的大视野,让他特别容纳进一般人不会想去解释的问题。 迈克尔·曼展现了自己的“理性狡计”。你想说他的解释不行,他早就给你准备了八个论点,在八个论点间,他可以跳跃性解释,不断地腾挪;还说不行,那他就在解释中,对立论不断修正。到了最后一章,他专门说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调适,因此其论点完全可以成立。你读者说不能成立,你就需要同时摧毁八个论点,在其跳跃性解释的每一个地方下出禁止令。而这八个论点,在我看来是很难同时摧毁的,因为它相互支撑,也可以拆解开来,这就是社会理论家高于社会学家的地方。 第三,我觉得要夸奖的是他的视距很确定。在现代性的问题意识中、在民主的主题下,讨论种族清洗问题,曼并不准备拿人性作为讨论的深层基础。这就给他解释提供了很多便利,在传统性和现代性、民族性和民主性之间,他对种族屠杀和种族清洗之间的界限,解释进路找得较准。如果把古典的例子过多地拉进来的话,解释就不胜其烦了。尤其他不了解中国,中国的“周秦之变”也好,五胡十六国也好,蒙满近代也好,种族屠杀也相当严重,可惜他不太了解。这是因为他为自己确定的视距很明确,仅就现代性谈种族清洗。这样的现代性视距,让他能够聚焦观察种族清洗。 最后一点要赞赏的是他的视点很突出。全书聚焦于一点,即种族清洗,他对一般的种族屠杀不予专门解释。但种族清洗是不是所有杂居民族在建构单一民族、寻求建构民主政体时无法超逾的一道坎呢?事实上并非如此。因此,曼最后提出了反事实的个案,就是印尼和印度。这两个国家也存在多个种族,都实现了选举民主。尽管从民主的程度上来讲,印尼比印度还差了许多。但在两国的民主实践中,似乎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种族清洗,除了杂居民族和边境地带出现过种族屠杀,整体上并没出现大规模的种族清洗。他承认,这与他的解释基点有相背离的方面。这是一种极聪明的解释策略,不将全球事实一概认死,否则将引来颠覆性的解释恶果。 以上四点足以让人肯定这本书的重要性。同时,本书在解释结构上的自觉性也非常强。我看一本书喜欢厘清它的框架。我认为,这本书大致有一个“从一到八”的递进分析框架。 一个核心。全书主要讨论在现代性世界上种族性怎么胜过阶级性,阶级性和种族性怎么替换,从而催生了种族清洗这一现代性事件。这是全书主旨所在。 两个阶段。他对整个种族清洗有两个阶段的划分:从社会的激进化开始,最后落到非以种族清洗的方式才能解决问题的悲剧。这是对种族清洗进行解释的阶段性设论。 三个主体。这是他解释的新意所在。大多数人解释法西斯主义的种族清洗,或者解释斯大林主义的政治清洗,始终在谴责斯大林和希特勒个人。我觉得,这本书在这方面有一个突破。曼认为种族清洗有三个主体:统治者、核心拥护者(积极分子)和普通人。在土耳其,种族清洗之所以会从青年党蔓延开来,就是因为到后来有普通人的狂热投入。在德国,纳粹扩展为普通德国人的行动,才酿成巨大灾难。在苏联,从党员骨干的阶级清理扩展为一般的党外群众行动,才出现了大清洗。在柬埔寨,波尔布特的屠杀扩展为一般柬埔寨人的行动,才掀起杀人场事件。普通人身上潜藏的那种仇恨和复仇心理,一旦爆发,难以收拾。曼的突破,最关键的是强调种族清洗不是一个人能够掀起的,以一个人的力量来解释整个现代性的广泛社会变迁,实际上是没有力量的。 四种权力。即意识形态权力、经济权力、军事权力、政治权力,在这些权力的递进作用下,种族清洗不断升级。开始是小小的仇恨、种族之间的冲突,可能只是基于人们为了促成一个有利于民主的政体,而使得冲突地区能够形成一个有机政治民族,到后来仇恨蔓延,日益推向种族清洗的危险境地。四种权力,分别或合力发挥推手的作用。 五种计划。种族清洗的起始,是在民族杂居地带的人、少数族群遭到多数族群的驱赶。这是曼所谓的种族清洗A计划,其还算温和。多数族群将少数族群赶走,是这一计划的核心。据此迈克尔·曼坚持种族清洗并不是由领袖事先计划好的、庞大的社会运动,而是有五种递进的偶然性计划不断升级的结果,从A计划、B计划到C计划、D计划,最后出台的是所谓E计划,种族清洗终于从压力移民、暴力驱赶演变为政治灭绝、种族清洗。这类行径最恶劣的就是法西斯主义,“最后解决方案”是种族清洗中最惨无人道的。 六类案例,从土耳其肇始,到纳粹、苏俄、柬共、南斯拉夫、卢旺达、印尼与印度。在我看来,这两组案例实际上只有两种类型:一是阶级胜过种族的社会主义式的种族清洗,以政治清洗面目出现的这类种族清洗作为民主的阴暗面,曼写得太少且含混不清。高调民主、直接民主或者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民主的种族清洗阴暗面,与直接的种族清洗不同,是在政治清洗当中蕴涵的种族清洗。比如说,当时在苏联大肃反当中,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人采取的杀戮就是种族清洗。但是其行动据以展开的名义是阶级性而不是种族性,是阶级清洗而不是政治清洗主导着相关行动。种族清洗的另一个类型是种族胜过阶级的产物。他在苏共、柬共之外分析的,实际上都是这种类型。当一国的多数族群致力以一种单一的有机种族结构来支持其民族国家—民主政体建构时,阶级的意义就淡化了,种族的意义便被放大,成为种族清洗的直接动因。 在两种种族清洗的类型中,主要从事屠杀的人,是需要专门提出来以供反思的:在希特勒式的种族清洗中,积极支持希特勒种族清洗行动的是两类人,一是警察、准军事部队,二是中低层公务员。我们一般会认为公务员比较文明,但文明人热衷于杀人,这个问题很尖锐。提及这一现象,迈克尔·曼特别反驳了汉娜·阿伦特的“平庸之恶”断言。我觉得这一点太重要了。汉娜·阿伦特实际在为那些身为普通人的杀人者进行辩护,迈克尔·曼断然拒绝这种辩护。他认定这些杀人者是具有清楚的价值判断能力的,是一种自觉的行动,并不是被动受制于行政层级职责这类工具理性的结果。 迈克尔·曼得出的一个令我们触目惊心的结论,是在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民主建构里,以阶级名义展开的政治清洗夹杂着的种族清洗,其主要依靠的行动者,也并不是缺乏理想和行动主动性的人群。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民主建构在之后一再变种。柬共的政治—种族清洗是两次变种的结果。柬共的阶级清理蕴涵着的种族屠杀,绝大多数积极拥护者和行动者,竟然是中学教师。这样的行动主导者成分,让人再次心怀恐惧,与资本主义国家如出一辙,文明人的杀人似乎更加冷酷无情。 至于前面提及的八个论点,就不再赘述。且因为八个论点用于种族清洗解释出现的跳跃性与修正性,似乎也不像曼认为的对其著作的陈述那么重要。 这本书当然是有明显局限的,这无须以瑕不掩瑜来修饰。第一个大的局限,就是它的民主观念,乃是一种泛民主观念,因而使他的分析不够清晰。在这个意义上,我坚决支持下述说法,曼不足以将种族清洗称为民主的阴暗面。因为对现代政治哲学来讲,从一个政治学专业视角发出相关提问的话,首先就要问,你提及的民主,是什么牌号的民主?就现代民主来讲,从来不存在一个整齐划一、包揽无余的民主。民主起码需要划分为两种类型。对此,乔治·萨托利在《民主新论》里曾加以特别强调,就是自由民主和“另一种民主”。二者之间的结构性区别显而易见。《民主新论》在出中译本第一版的时候,把“另一种民主”这一章彻底删除,让它成为一个节本。直到1998年那一版出版的时候,中国开放程度提高了,才把它放进去,让人们可以形成一种关乎民主的比较视野。 其实,如果说支持曼设定的种族清洗是民主阴暗面的说法,一定主要是因为自由民主建基于民族建构,即Nation的建构,而且是政治民族(political Nation)的建构,也就是大家比较了解的国族(state nation)的建构。循此思路,迈克尔·曼认定种族清洗是为民主阴暗面的判断,才能够成立。无论是美国开国领袖屠杀印第安人,还是土耳其青年党建构土耳其时清洗亚美尼亚人,直接落点都不是民主,而是国族建构,其间存在一个从种族清洗通向民族建构、进而通向民主政体的间接桥梁。民主的问题还在彼岸,没有在种族清洗的此岸。如果说种族清洗之作为民主的阴暗面,主要是对高调民主而言的,那它倒确实是直接地显示为一种支持曼说法的状态。可是,迈克尔·曼对政治科学研究的成果掉以轻心,他没有从具体民主形态出发来讨论种族清洗如何作为民主阴暗面浮现的问题。而是忽略政治科学研究的成果,把民主归纳为一个笼而统之的政治形态。但事实上从来没有这样的民主。没有这样的民主,曼却将种族清洗说成是民主的阴暗面,那究竟是哪种民主的阴暗面呢?曼似乎设定了一个统一的民主政体前提,这就忽视了现代民主一轨二行的事实,以民主名义行进的轨道,有着两种通行轨迹,不可等量齐观。不过它们的名义都是民主。而且,民族建构是不是就以民主政体为唯一目标也是大可怀疑的。因为民族国家仅仅是现代国家建构的形式结构,大多数国家落定这个形式结构以后,就止步不前,不再行进到现代国家的实质结构——民主政体。不过,既然世界上存在两种以民主命名的政体,曼的说辞就可以得到最弱程度上的辩护,对其的批评就不至于太激烈。 第二个大的局限,就是曼的解释策略有问题。一方面我同意,曼的叙事太过突出,解释志向非常宏大。但曼致力叙事即讲故事的时候,就几乎与自己设定的八大论点脱钩了,这是一个方面。我不想着重在这个方面批评他的解释策略。我想批评的他的解释策略,是他把种族清洗的总体结果的计划性与具体计划的递进性,就是ABCDE计划递进的偶然性完全隔离开了。他特别强调,种族清洗没有总体计划,事实上他所有的解释都遵循一个递进计划的思路,这就有些矛盾了。促成一个总体政治民族以求建构现代民主国家,这是曼的种族清洗解释被说成是民主阴暗面的前提设置,一旦进入种族清洗的具体解释,民主就不知所终了。这样的解释确实给人牵强的感觉。希特勒断送了民主,土耳其青年党断送了民主,在民主夭亡之际,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以民主阴暗面来解释种族清洗的问题呢?说白了,就前者讲,种族清洗还是存在一个总体规划的。这一规划预示着种族清洗的基本走向。这样才能避免种族清洗总体计划缺失、具体计划翔实的解释矛盾。断言种族清洗是个偶然事件,未免牵强有余、理由不足了。曼对种族清洗解释的整体思路,全部是从较为温和的A计划出发,A计划不行了,递进为B计划。B计划不行了,便以C计划来解决问题,一个一个地推进,走向“最后解决方案”。你怎么说种族清洗完全没有计划呢?当然有计划。更关键的是,曼要证明一个工业时代的到来,何以会有那么完整的种族清洗配合机制,从调查被清洗人员名单,进行系统驱逐,驱逐到何种地方,路线怎么样,动用多少资源,多少人投入,怎么样对这些人进行教育,都得有计划推进,才能形成一个种族清洗的工业式机制。至于将种族清洗认定为民主阴暗面,则必须将之贯穿种族清洗实施的全过程,否则也无法说服人们接受他的结论。这一矛盾,类似种族清洗究竟是有计划还是无计划之摇摆不定的缺失。 第三个大的局限,就是当曼认为种族清洗是独特的现代性事件时,他循现代性的视角去观察种族清洗当然是聪明的,而且也为他的解释便利提供了方便,但曼的深入解释却很不够。在某种意义上,作为现代性事件的种族清洗,不能限定在现代性范围内加以批判,这样的批判至少是不彻底的。很有必要深入到人本身的神性、人性和动物性矛盾之中来解释种族清洗。这样的批判才更为彻底。但如此一来,种族清洗就不是一个现代性的特殊事件了,而是深深地扎根在人的动物性当中的人类事件。人们常常认为,现代性政治是人性政治,它相当于神性政治来说要残酷得多。基于人性的政治,取决于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人性结构,火焰一来不得了,烧死谁都有可能;海水袭来也不得了,任谁都难以幸免于难。在这一点上讲,基于人性的政治并不是完满的政治。而神人相关基础上形成的政治,有时候神对于人的眷顾,反会催生比较温和的、足以抵抗政治清洗和种族清洗的结果。在以“殖民者民主”解释种族清洗的时候,曼就指出,最残忍的人是殖民者,殖民政府不太残忍,因为它要收税,而最温和的是牧师。美国在清洗印第安人的时候,牧师们愿意保护印第安人。 现代政治走到激发人的动物性程度,而把政治降低到动物的水平,那就是一个残暴的相互征服的过程,因而他可以比现代性解释走得更远。无论如何不能在现代性这里打住,尤其是不能在工业化上打住。这样就跟安东尼·吉登斯的现代性解释一样了,说现代性的后果就是工业化的结果,其实并非如此。 第四个大的局限,是曼的论点先行和历史事实的脱离较为明显,这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因为,作为一个社会理论家,在某种意义上的解释论点先行,是一个不能原谅的论述策略。全书一开篇就立定了八个论点,所以书的写作就变成了在所有种族清洗里寻找足以验证他论点的事实。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特别不满意他这样一种写作进路,宁肯把这个解释论点放到最后。书的前面做一个软的预设,不要立一些硬的论点。因为事实上可能还有很多跟曼的解释有差距的案例,有颠覆其论点的可能。事实上,即使是他已叙述的一些事实,也跟他的论点有出入:发生大规模屠杀的种族清洗运动,建构起民主政体的就只是美国一家而已,他所举的其他例证,无一建构起民主政体,其种族清洗也就跟民主只有一种曲径通幽的关系而已。至于民主的类型差异,导致的阶级清洗,恐怕也不宜在种族清洗的题目下混合起来论述。当然要原谅一个社会理论家在古今中外展开其论述策略的时候,对有些重要个案在描述和解释上有意无意地忽略或高扬。不过我们总是期望,既然曼被称之为自马克斯·韦伯以来最重要的社会学家,那他就得接受人们非常挑剔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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